左衽吟连载｜回顾：屈原被左衽引发的争论和相关研究惊人的错误

对学术研究和网络讨论的回顾

作者：嘉林

《左衽吟：华夏衣冠民族精神之管窥》连载

 

2.3、屈原被左衽引发的争论

▲《中国历史》中的屈原、祖冲之插图被放成左衽

2009年，江苏省如东县实验中学初中部李艳春同学对人教版《中国历史》七年级上册屈原、祖冲之图片反印导致右衽变成左衽提出了质疑。[77]

2011年，蔡伟胜在《中学历史教学参考》发表《应谨慎对待教科书中人物插图的左祍右祍问题》，对这一明显错误提出批评。[78]

到2012年，武汉市七一华源中学初中一年级学生李舒曼在百度贴吧发帖，再次提出同样的质疑，对此，人民教育出版社编辑坦承插图是制版工人出于对美观考虑将原图放反了。[79]网友发现同一本历史教科书的祖冲之也是左衽，高一历史书课本关于秦始皇部分“三公九卿的图清一色左衽”，这一话题成为当时的社会热点。

但人民教育出版社历史编辑室马执斌为这一低级错误强行辩解，他在《北京晚报》发表《屈原左衽，未必就错》，认为“楚国居蛮夷之地，屈原属蛮夷，应为少数民族，风俗自然与中原不同，正当左衽，何错误之有？另外，即便屈原不属蛮夷，也不能轻易否定他着服左衽”，并由“屈原一辈子好‘奇服’”“四川广汉三星堆出土距今三千多年的青铜立人像所穿的法袍恰是左衽”“楚与蜀是有文化交流的”提出“屈原图像上的服装是右衽，那才是错误的”的结论。[80]这一论证显然是粗暴、简单、失之严谨而错误的。

2013年人民教育出版社历史编辑室臧嵘在《邯郸学院学报》发表《从教科书屈原像服饰之争看楚文化在华夏文明中的重要地位》[81]，2014年，马执斌在《邯郸学院学报》发文针对臧嵘及武汉纺织大学服装学院的胡晓东副教授进行上纲上线和诉诸人身的攻击：

在屈原服饰之争的讨论中，笔者发现涉及国内民族关系问题，非历史主义的倾向和大汉族主义思想的存在，则是影响国家认同，导致民族凝聚力下降的重要因素。[82]

其理由不过是汉族与中华民族概念出现都较迟、楚国是蛮夷非华夏、战国尚无汉族、屈原不可能是汉族人等，得出胡教授“抹煞了少数民族对我国服饰文化的贡献”“怎么能把‘右衽汉服’说成整个中华民族的传统服饰呢？造成这种以偏概全错误的原因，是在胡教授的潜意识中存在着根深蒂固的大汉族主义思想”，并提出“孔夫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的言论充满‘贵华夏，贱蛮夷’的文化偏见”，并反问：“现今提起中华民族的传统服饰，有几个人能知道它的主要元素来源于少数民族呢？”文中还有诸多错误论调，可以说为因原图镜像导致的教学事故强行解释而无所不谈其极，这是一种典型而严重的历史虚无主义。

其实2013年，北京服装学院王子怡副教授在《中国服饰》发表文章就旗帜鲜明地认为左衽或右衽不止是一个形式问题，态度鲜明：

是否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服饰，是否右衽是具有一票否决权的基本问题和关键性问题。……右衽是我国古代服饰文化尤其是汉族服饰文化的正宗和主流。右衽是中国传统服饰文化在几千年与时俱进的文化交流、时代创新过程中坚守的最后一道防线。

作为中国设计师，应该知道右衽才是中国传统服装最重要的特征，知道右衽在中国文化传统中的重要意义。……在该坚守的地方一定要坚守，比如右衽。在衣襟上承载着中化的哲学、道德、礼仪等文化传统，价值观念，民族精神，蕴含着中国文化的基因，因此，在这一点上，不能做错，也不能穿错。[83]

 

2014年江京蓉也讨论了这一问题，作者认同屈原右衽，但内容有些莫名其妙、张冠李戴，可见研究缺乏严谨、认真精神，因此对促进这一问题的研究并无益处。[84]

除将图片镜像，还有教师将左右颠倒，如2009年袁腾飞在《历史是个什么玩意儿1》中称“左衽就是他们穿的衣服是左边压右边。中原汉族人是右边压左边”[85]——左衽是右边压左边，右衽反之，还有2010年赵邵俊在《中学历史教学》发文说“近代以来西方男士外套都是左襟压右襟，即左衽”[86]——左压右是右衽（如果这种穿法能勉强算交领的话）。这些错误于2010年被河南省商丘市第一高中的柳合青同学写文发表到《中学历史教育》进行了批评。[87]

这些现象表明，中国文化界、教育界名人对左右衽常识存在惊人的欠缺和无意识状态，并因此受到中学生的批评。

 

2.4、相关研究随心所欲的错误态度

目前，学术界很多专家对左右衽问题严重缺乏足够的重视，在研究中表现中随心所欲的不严谨态度。例如，本文附录论及的元墓对坐图在众多服饰史书籍中及网络资料中被镜像（左右、水平翻转，如下图），造成男装左衽。

▲赤峰元宝山元墓对坐图被人为镜像（错误）

至少有——

1994年高等教育出版社《中华服饰艺术源流》[88]；

1999年中国旅游出版社《中华历代服饰艺术》[89]；

2002年江苏美术出版社《中国历代服饰图典》[90]；

2003年四川人民出版社《云想衣裳：中国服饰的考古文物研究》[91]；

2008年学林出版社《中华男装》[92]；

2011年清华大学出版社《服饰中华——中华服饰七千年》第2卷[93]……

还有一些文物线描图被画成左衽，如上个世纪洛阳金村出土、后藏于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的战国玉舞人佩，原本为2个右衽形象：

▲左：错误的线描图左边右衽被画成左衽；右：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战国玉舞人佩为2个右衽

老一辈专家可能限于无法看到实物，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94]《中国古代服饰史》[95]《中国服饰美学史》[96]《章服之实：从沈从文先生晚年说起》[97]中使用了变右衽为左衽的错误线描图。此外，《古代器型纹样精选》[98]《文物鉴赏丛录：玉器（一）》[99]和《中国舞蹈艺术史图鉴》[100]等其他专著中也使用了错误的线描图。

2011年，这一错误资料被王统斌不加分辨地收进其硕士学位论文中，想当然地认为“体现了汉族左衽服装应用的广泛，实为汉族左衽服装存在的有力代表”[101]；还被元清吧忌敏情放进《“右衽”与“左衽”》一文，用以否定汉服的右衽原则。[102]直到2020年，郭可潍在《中国古代成语中的先秦华夏族服饰考》一文依旧使用错图，认为玉雕战国舞女“充分体现了华夏族左衽服装应用的广泛，实为华夏族左衽服装存在的有力代表”[103]。

王统斌完成其学位论文时，离2003年杨建芳在《文物》发表《规律性认识与古玉辨伪——北京故宫博物院鹰攫人首玉佩及上博与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玉舞人的考察》[104]一文已过去8年之久，可见其并未阅读参考这方面资料，甚至没有注意到这方面问题，这在学术研究中是非常严重的态度问题了。

学术研究应当尽可能地查阅第一手或原始资料，特别是流落海外不能查看实物的文物，就更要注意查找原始或第一手的档案记载，最好是国外的资料。美国1982年出版的《Chinese Art of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Change and Continuity，480-222 B.C.》[105]（《变化与延续：战国时代的艺术》）载有洛阳金村战国玉舞人佩相关信息。得益于互联网的发达，现在已可以下载该书电子版，或直接在archive.org[106]浏览。

▲《Chinese Art of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Change and Continuity，480-222 B.C.》书页

当然也有正确使用资料的，例如《施俊谈古玉》[107]一书，就如实描绘了右衽，近期学术成果也多正确使用，如《“披发左衽，华夷之辨”的考辨》[108]一文，但总的还不占多数。

▲比较少见的战国玉舞人正确线描图（《施俊谈古玉》）

除了图像方面的错误外，也有强行解释，以及在文字方面出错的。例如1997年王宁章在台湾《故宫文物月刊》第169期发表《也谈左衽服式——与吴文彬先生商榷》，针对吴文彬的《从卫九鼎“洛神图”谈到左衽服式》提出不同见解，列举元以外（元代以前、以后和艺术品）及元代画作中的左衽，认为“金人逼迫宋朝臣民仅削发而已，并非一定要改左衽服式。到了元朝，统治者虽然推行严格的民族等级制度，但对各民族的文化风俗是很少干预的。”进而从人物画像的写实与写意角度分析认为，卫九鼎所在浙江“受北方少数民族影响不会太多”，画家笔下左衽不一定是现实反映，或许是因为“无心随意、不在乎细节的描绘”或“故意左右衽皆画以求变化”，并非受到意识形态或政治的影响。[109]

这些观点不全然正确，他只看重表面的具体政策而忽略了民族压迫对社会文化和民众心理的负面作用和深远影响。作者也承认汉族忌讳穿左衽服装，却不对这些忌讳和“无心随意”“不在乎”间的矛盾进行解释。

王宁章在文章提到“宋代梅尧臣‘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云：中国圣贤之所建置而悉沦于左衽，此英雄豪杰之所当同以为病也。秦桧以和误国二十余年，而天下之气索然而无余也。”此为张冠李戴的低级错误，因为梅尧臣（1002-1060年）是北宋诗人，秦桧为南宋奸相（1090-1155年），这段上疏为南宋陈亮所撰。由此可见王宁章此文在一定程度上是不严谨的。

▲《故宫文物月刊》1997年总第169期《也谈左衽服式——与吴文彬先生商榷》

再如“河东士庶，首被其害，披发左衽，勉强从俗”这句记载在《中国古代服饰史》《衣冠沧桑：中国古代服装的文化观》《服饰英华》《中国历代服饰美学》《宋代服饰制度研究》等服饰史著作中都未标注史料出处，[110]表明相关研究欠缺严谨和规范。

这种风气甚至存在以讹传讹的可能，2006年出版的《中国传统服饰美学思想概览》涉嫌抄袭1994年的《中国历代服饰美学》，还把“河东士庶，首被其害，披发左衽，勉强从俗”中的“左衽”错成“右衽”[111]，可见学术风气之轻浮、学术不端之严重！

▲1994年祁嘉华《中国历代服饰美学》被2006年兰宇《中国传统服饰美学思想概览》抄袭

当然，也有图像与文字都弄错的，如文物考古组织“左右不分”“篡改”照片——1996年咸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在塔儿坡秦墓清理简报中错把左襟压右襟的右衽形制写成左衽：

▲正确的骑马俑线描图

俑为圆平脸，长高鼻，鼻梁特别发达，眼、鼻孔和嘴为刻划。头戴宽折沿帽，在帽顶的中间有一小孔，可能原插有帽饰。身穿交领左衽短褶，下着短裤，脚登长筒靴，两手半握，左手前伸似在牵辔绳，右手下垂似执一物，木质已朽不清，两腿前屈骑于马背上。俑的衣领、衣襟、衣的下摆，以及裤腿、帽沿和鼻尖皆涂朱色。[112]

到1998年，咸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出版了《塔儿坡秦墓》，其中文字描述已经改为右衽，但又把彩图左右镜像成左衽：

俑呈骑坐状，圆平脸，长高鼻，鼻梁特别发达，眼、鼻孔和嘴皆为戳刻。头戴宽折沿帽，身着交领右衽短袄，下穿短裤，脚登长靴。左手前伸似在牵辔绳，右手下垂做半握状似执一物。俑的衣领、襟、下摆及裤腿、帽沿和鼻尖皆涂红色。[113]

▲被人为翻转的错误骑马俑彩图

严肃的文物考古清理简报都能如此随意和篡改，其对更多研究乃至公众的错误引导会有多大——其引证文献23篇，二级引证达192篇。

▲《咸阳石油钢管钢绳厂秦墓清理简报》截至2022年6月被引用数据

直到2020年1月7日才有其他研究学者指出问题——李云在《中国文物报》发文，经作者亲往咸阳市考古研究所重新取证，“证实《咸阳石油钢绳厂秦墓清理简报》上的骑马俑照片和线图均正确，但“左衽”一说错误，《塔儿坡秦墓》报告文字描述和线图正确，所附图片错误，为真实照片的镜面效果翻转图。”[114]

资料注释

[77]李艳春：《左衽还是右衽：人教版七年级上册〈中国历史〉中的两幅插图质疑》，《中学历史教学》2009年第3期。作者当时为初中生。

[78]蔡伟胜：《应谨慎对待教科书中人物插图的左祍右祍问题》，《中学历史教学参考》2011年第10期

[79]《教科书屈原"衣襟反穿"，人教社：最早明年更正》，《长江日报》2012-10-20；另见：《北京晚报》2012年10月22日

[80]马执斌：《屈原左衽，未必就错》，《北京晚报》2012年10月30日

[81]臧嵘：《从教科书屈原像服饰之争看楚文化在华夏文明中的重要地位》，《邯郸学院学报》2013年第2期

[82]马执斌：《由批评历史教科书插图屈原服饰“左衽”想到的》，《邯郸学院学报》2014年第1期

[83]王子怡：《左衽，右衽？这不是一个形式问题》，《中国服饰》2013年第5期

[84]江京蓉：《中学历史教材人物插图的衣襟问题》，《科教导刊：电子版》2014年第11期

[85]袁腾飞：《历史是个什么玩意儿1》，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09年，第24页

[86]赵邵俊：《〈雅尔塔会议“三巨头”〉图片印反了》，《中学历史教学》2010年第8期

[87]柳合青：《“左衽”与“右衽”》，《中学历史教学》2010年第10期。作者当时为高中生。

[88]黄能馥、陈娟娟：《中华服饰艺术源流》，高等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300页

[89]黄能馥、陈娟娟：《中华历代服饰艺术》，中国旅游出版社1999年，第306页

[90]曾慧洁：《中国历代服饰图典》，江苏美术出版社2002年，第139页

[91]赵超：《云想衣裳：中国服饰的考古文物研究》，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79页

[92]丁锡强：《中华男装》，学林出版社2008年，第161页

[93]黄能福、陈娟娟、黄钢编：《服饰中华——中华服饰七千年》第2卷，清华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05页

[94]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59页；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年，第64页；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89页

[95]周锡保：《中国古代服饰史》，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84页；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年，第75页

[96]蔡子谔《中国服饰美学史》，河北美术出版社2001年，第135页

[97]王亚蓉编著：《章服之实：从沈从文先生晚年说起》，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2年，第16页

[98]徐思民编：《古代器型纹样精选》，江苏美术出版社1989年，第93页

[99]刘东瑞、刘浩编：《玉器（一）》，文物出版社1997年，第278页

[100]董锡玖、刘峻骧主编：《中国舞蹈艺术史图鉴》，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32页

[101]王统斌：《历代汉族左衽服装流变探究及其启示》，江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第20页

[102]忌敏情：《“右衽”与“左衽”》，元清吧，2013-11-28，http://tieba.baidu.com/p/2731086220

[103]郭可潍：《中国古代成语中的先秦华夏族服饰考》，《服饰导刊》2020年第1期

[104]参考杨建芳：《规律性认识与古玉辨伪——北京故宫博物院鹰攫人首玉佩及上博与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玉舞人的考察》，《文物》2003年第3期，第77页

[105] Thomas Lawton：《Chinese Art of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Change and Continuity，480-222 B.C.》，Freer Gallery of Art 1982年，第132-134页

[106]下载：http://zh.book4you.org/book/15885952/32705f；科学浏览：http://archive.org/stream/chineseartofwarr00lawt#page/132

[107]施俊：《施俊谈古玉》，山东美术出版社2008年，第106页

[108]陶辉《“披发左衽，华夷之辨”的考辨》，《装饰》2020年第7期

[109]王宁章：《也谈左衽服式——与吴文彬先生商榷》，《故宫文物月刊》1997年总第169期

[110]相关记录有——

①周锡保《中国古代服饰史》，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年，第371页；周锡保《中国古代服饰史》，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335页；

②姚莽、骆新：《衣冠沧桑：中国古代服装的文化观》，农村读物出版社1991年，第33页；

③枋间主编：《服饰英华》，山东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176页；

④祁嘉华：《中国历代服饰美学》，陕西科学技术出版社1994年，第11页；

⑤王雪莉：《宋代服饰制度研究》，浙江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年，第130页；

⑥王雪莉：《宋代服饰制度研究》，杭州出版社2007年，第166页；

⑦郭志伟：《10-12世纪宋辽金服饰文化的交流》，《河北北方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第55页；

⑧孙玲玲：《汉民族传统服装之“右衽”》，《学苑教育》2018年第8期。

“披发左衽，勉强从俗”也见于张仲：《小脚与辫子》，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4年，第110页。

[111]祁嘉华：《中国历代服饰美学》，陕西科学技术出版社1994年，第11页；兰宇：《中国传统服饰美学思想概览》，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18页

[112]咸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咸阳石油钢管钢绳厂秦墓清理简报》，《考古与文物》1996年第5期

[113]咸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塔儿坡秦墓》，三秦出版社1998年，第125页；彩图见第300页图版一(Ⅰ)

[114]李云：《三件相似的战国骑马俑》，《中国文物报》2020年1月7日

编辑：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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